二、明清以來特大旱荒的慘烈災情
羅列這些數(shù)字,或許顯得過于抽象。不妨擷取明清以來一些特大干旱的災情片斷,以透視旱災對中國社會究竟有過什么樣的慘烈影響。明萬歷四十三至四十四年,山東全省連續(xù)兩年遭遇大旱,饑民“咽糠粃,咽樹皮,咽草束、豆萁”,可大多數(shù)人最終仍難免一死,“或僵而置之路隅,或委而擲之溝壑,鴟鳥啄之,狼犬飼之,而饑民亦且操刀執(zhí)筐以隨其后,攜歸烹飫,視為故?!薄1姸嗉彝ゼ娂娰u妻鬻女,以求渡過難關,故而各地廣泛流傳“添糧不敵減口”,“賣一口,救十口”等民謠(明畢自嚴撰《菑祲窾議》)。崇禎后期持續(xù)七年之久的全國性大旱,更是我國歷史上有文字記載以來最嚴重的災難,南北各地普遍出現(xiàn)人吃人的慘劇。紀曉嵐《閱微草堂筆記》之《灤陽消夏錄》中有一段記述,讀來令人怵目驚心:
前明崇禎末,河南、山東大旱蝗,草根樹皮皆盡,乃以人為糧,官吏弗能禁。婦女幼孩,反接鬻于市,謂之菜人。屠者買去,如刲羊豕。周氏之祖,自東昌商販歸,至肆午餐。屠者曰:肉盡,請少待。俄見曳二女子入廚下,呼曰:客待久,可先取一蹄來。急出止之,聞長號一聲,則一女已生斷右臂,宛轉(zhuǎn)地上。一女戰(zhàn)栗無人色。見周,并哀號,一求速死,一求救。
事實上,饑荒極重之時,備受煎熬的饑民連這樣的痛苦感覺都已經(jīng)不存在了。清光緒十七、十八年山西大旱,前往賑災的江南義紳如此描繪當?shù)氐幕南螅?/P>
山西此次奇災,各村婦女賣出者不計其數(shù),價亦甚廉。且婦人賣出,不能帶其年幼子女同去,販子立將其子女摔在山洞之中,生生碰死。其夫既將其妻賣出,僅得數(shù)串銅錢,稍遲數(shù)日,即已凈盡,便甘心填溝壑矣。災民一見查賑人至,環(huán)跪求食,涕泣不已。許已早晚放賑,而彼皆苦苦哀告云:但求先舍些微,稍遲便不能待矣。往往查賑之時有此人,放賑之時即無此人。更可慘者,各人皆如醉如癡。詢以苦況,伊便詳述,或父死,或夫死,或妻女已賣出,家室無存而毫無悲痛之狀,惟互相嘆息云:死去是有福也。蓋彼既無生人之樂,亦自知其不能久存矣。嘻嘻!田園既荒,房屋又毀,器具盡賣,妻子無存,縱有賑濟,而一兩銀僅買米二斗,但敷一月之食,一月之外,仍歸一死,況放賑并不及一兩乎!
嚴酷的饑荒不僅制造了無數(shù)個人或家庭的悲劇,也給整個社會秩序帶來巨大的沖擊,進而導致王朝的崩潰。正如鄧拓指出,“我國歷史上累次發(fā)生的農(nóng)民起義,無論其范圍的大小,或時間的久暫,實無一不以荒年為背景,這實已成為歷史的公例?!?《鄧拓文集》第二卷第106~107頁)而這樣的動蕩,多數(shù)是由旱災引發(fā)的。如果說中國最早的王朝——夏王朝是在疏治洪水的過程中形成的,那么其滅亡卻是導因于上文提及的“河洛竭”了;隨后又有“河竭而商亡,三川竭而周亡”的說法。在秦漢以來導致歷次王朝衰亡的農(nóng)民起義中,除陳勝吳廣起義、元末農(nóng)民起義與水災或治黃有關外,其他大都發(fā)生在長期旱荒的過程之中。清代以來的大旱荒雖然沒有促使清王朝或民國政府的垮臺,但旱荒期間規(guī)模不等、形式多樣的饑民暴動仍起伏不斷,土匪活動也極為猖獗,以致統(tǒng)治者在救荒的過程中,往往要一手拿糧,一手拿刀,軟硬兼施,才有可能保持災區(qū)社會的穩(wěn)定。